〈駱駝〉(短蕨)
數天前他和一株花談話。他們主要談的是水,花提到「鑽石」、「泥土」、「消失」這些字眼。他走回同伴身邊,想像著在花的時間裡,有時水剛從天上降下,還離得很遠,像一粒粒鑽石,有時水和泥土兩樣無法分清,有時,花感受不到水,也許水真的有段時間就那樣消失了,也許只是花裡有水,水裡有花,花不記得了。當水從高空中降落的時候,花一面瞧著,一面也流動著它的糖蜜,兩樣東西互相映耀著,使沙漠中的每樣事物,都被錯看成鑽石一樣美燦。
一朵花做為花朵的身分而綻放時,能有多少機會和礦石相互觸摸或談話呢?在被稱作花之前,它是翠綠中的一個呼吸,踞在豐腴軀體裡汲飲陽光和水調勻的生命之露,成為花朵後,它卻回想起還是一顆種子時的記憶:在空中飛舞,地面上滾行,被動物的胃袋緊緊擁抱,它去過好多地方,在還是那顆種子前,它是另一顆種子,另一片葉子,另一朵花或一支風中擺顫的細蕊。於是它將這些記憶抖擻成色彩,在光下風中盛放。世界若少了這朵花,就會黯淡下來。
他想著,花是怎麼去記得,去形容鑽石的呢?不知何時何地,也許他也在火光裡看見過鑽石,在某個瞬逝的閃光裡,像一條河流進身體裡,激撲迸跳。這裡誰都沒有見過具體的鑽石,誰會想要把這樣東西拿起來把玩呢?聽起來不可思議。但是花用鑽石來形容水滴,好像曾經,鑽石是它的好友,擁有著相對躺臥著喁喁傾訴的時光。
每一副生物的身體,都埋藏其他生物的記憶,他曉得,只是植物似乎總比他們這些能走的,記性更好。它們總是很自然地想起,我在什麼時候和誰在一起了,又很自然地忘了。風說事情就是在該想起的時候會被帶來,如果活得久,看見得多,想起的卻少,那是不是代表,要想起的事太多了?他想向花兒請教想起和忘記的方法。可是過幾天,他和他的同伴回來時,那朵花已經不在了。他的眼眶濕濕的,濃長的睫毛眨呀眨,一朵沙漠中的花,是多麼珍貴呀。
這裡的光是不是少了一些呢?他問同伴。
這裡少了些,也許在別的地方多了些吧?同伴說。
如果我要選擇思念一朵花,決定記起特定的一朵花,那是有可能的嗎?他又問。
你不想在別的花朵裡見它嗎?同伴說。
我只想知道,有沒有可能呢?他說。如果要我在別的花朵裡找它,那要先忘記這朵花才行呀。我可以記得這朵花,像我剛出生時,第一次看到花,就知道它是花──像那樣的記得它嗎?
他們又將遠行了。他已經忘記那朵花,和同伴依偎在一起,聽空氣裡細小的呼吸,蚊蟲為他們的大耳朵撓癢,腥暖的腳爪鉤緊了皮毛,他半闔著眼,好像地面浮起來給他蓋被,好像臥在一艘引擎隆響的飛船裡,月亮那麼近。在夢境與清醒的凹槽間,世界呼呼淹沒他,告訴他豐富之上還有更甚,枯乏的沙漠裡,光采是在一粒沙子裡億載。
你好!行走時,他對著前方大叫。起初他的聲音被炎熱嚥下,沒有傳到任何地方。你好!你好!他又大叫。他想如此能找到已被遺忘的事物。飛沙聽見,星辰聽見,也對他說你好,只是聲音太小,他聽不到。你好、你好一片片重疊,變得悅耳了,像搖鈴鐺,他的音量越來越小,彷彿喃喃自語,現在只要給出一次微弱的撞擊,世界的零件就會撥銀片一樣地迴響。他有些失望,因為被遺忘的是這麼地多,無法全部記進腦袋裡。
(TBC)
數天前他和一株花談話。他們主要談的是水,花提到「鑽石」、「泥土」、「消失」這些字眼。他走回同伴身邊,想像著在花的時間裡,有時水剛從天上降下,還離得很遠,像一粒粒鑽石,有時水和泥土兩樣無法分清,有時,花感受不到水,也許水真的有段時間就那樣消失了,也許只是花裡有水,水裡有花,花不記得了。當水從高空中降落的時候,花一面瞧著,一面也流動著它的糖蜜,兩樣東西互相映耀著,使沙漠中的每樣事物,都被錯看成鑽石一樣美燦。
一朵花做為花朵的身分而綻放時,能有多少機會和礦石相互觸摸或談話呢?在被稱作花之前,它是翠綠中的一個呼吸,踞在豐腴軀體裡汲飲陽光和水調勻的生命之露,成為花朵後,它卻回想起還是一顆種子時的記憶:在空中飛舞,地面上滾行,被動物的胃袋緊緊擁抱,它去過好多地方,在還是那顆種子前,它是另一顆種子,另一片葉子,另一朵花或一支風中擺顫的細蕊。於是它將這些記憶抖擻成色彩,在光下風中盛放。世界若少了這朵花,就會黯淡下來。
他想著,花是怎麼去記得,去形容鑽石的呢?不知何時何地,也許他也在火光裡看見過鑽石,在某個瞬逝的閃光裡,像一條河流進身體裡,激撲迸跳。這裡誰都沒有見過具體的鑽石,誰會想要把這樣東西拿起來把玩呢?聽起來不可思議。但是花用鑽石來形容水滴,好像曾經,鑽石是它的好友,擁有著相對躺臥著喁喁傾訴的時光。
每一副生物的身體,都埋藏其他生物的記憶,他曉得,只是植物似乎總比他們這些能走的,記性更好。它們總是很自然地想起,我在什麼時候和誰在一起了,又很自然地忘了。風說事情就是在該想起的時候會被帶來,如果活得久,看見得多,想起的卻少,那是不是代表,要想起的事太多了?他想向花兒請教想起和忘記的方法。可是過幾天,他和他的同伴回來時,那朵花已經不在了。他的眼眶濕濕的,濃長的睫毛眨呀眨,一朵沙漠中的花,是多麼珍貴呀。
這裡的光是不是少了一些呢?他問同伴。
這裡少了些,也許在別的地方多了些吧?同伴說。
如果我要選擇思念一朵花,決定記起特定的一朵花,那是有可能的嗎?他又問。
你不想在別的花朵裡見它嗎?同伴說。
我只想知道,有沒有可能呢?他說。如果要我在別的花朵裡找它,那要先忘記這朵花才行呀。我可以記得這朵花,像我剛出生時,第一次看到花,就知道它是花──像那樣的記得它嗎?
他們又將遠行了。他已經忘記那朵花,和同伴依偎在一起,聽空氣裡細小的呼吸,蚊蟲為他們的大耳朵撓癢,腥暖的腳爪鉤緊了皮毛,他半闔著眼,好像地面浮起來給他蓋被,好像臥在一艘引擎隆響的飛船裡,月亮那麼近。在夢境與清醒的凹槽間,世界呼呼淹沒他,告訴他豐富之上還有更甚,枯乏的沙漠裡,光采是在一粒沙子裡億載。
你好!行走時,他對著前方大叫。起初他的聲音被炎熱嚥下,沒有傳到任何地方。你好!你好!他又大叫。他想如此能找到已被遺忘的事物。飛沙聽見,星辰聽見,也對他說你好,只是聲音太小,他聽不到。你好、你好一片片重疊,變得悅耳了,像搖鈴鐺,他的音量越來越小,彷彿喃喃自語,現在只要給出一次微弱的撞擊,世界的零件就會撥銀片一樣地迴響。他有些失望,因為被遺忘的是這麼地多,無法全部記進腦袋裡。
(TBC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