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駿馬〉(紅祐)
室內瀰漫著如同烤熟麵包的氣味,盤旋在內的黑煙肆無忌憚地佔據視野,燃燒旺盛的火光都顯得黯淡。夏季的熱正在增溫,隔著土牆的室內卻意外地沁涼。我將胸前的背帶褪下,放置在盤坐著的膝邊。她垂下頭,視線跟隨著我的動作落在地上,眼神吐露出一絲寬慰。
我從沒想過透過攝影機被注視會令人感到不適,當今即便是多麼窮鄉野闢或荒山野地,都無法避開現代科技的觸角,所謂世界村的概念,實行的程度也許早已超越人們所想。也許是工作使然,大多我所接觸的訪談者早已對攝影器材顯得泰然自若,泰半將攝影這項行為視同為彰顯個人名聲的媒介,或是早已普及地無須大驚小怪。我一度懷疑此地的人們尚未與現代文明頻繁交流,他們對科技缺乏興趣,視若無睹,資料上也僅是簡短描述他們仍然以傳統方式生活,但此時她的不自在間接反映了我的假設錯誤,顯然早已對訪問與拍攝有所概念。將胸前口袋中的記事本掏出,我故作玄虛地悶咳了幾聲,她才將視線從攝影機上移開,露出靦腆的微笑。我想在筆記上將她的笑容作為訪談的開始,卻發現自己無從選出適當的字眼形容她的笑,從她皺紋滿佈的面容上,綻放出一種柔軟的慈愛,卻又同時透著少女的羞澀,令我不禁訝然。
她從來沒有看過真正的攝影機,但我們的年輕人時常談論這項物品。坐在她身旁,她負責翻譯的孫女也笑了,解釋。
喔?他們是怎麼形容的?
一件物體,能夠繪出它的眼睛所映照之物,卻與巫術沒有關係,是一種中立的技法。但大多數的人比起照片,更喜歡藝術家的畫。孫女回答,並向她解釋對話的內容。
為什麼?照片不是比起繪畫更能擷取人真正的模樣?
我曾參觀過展覽在美術館中當地的原始藝術品,此地的人們擅長製作幾何編織物、陶器,他們的藝術品與生活工具和儀式器具不可分割,即使是畫作,同樣是以簡單的幾何圖案構成人物與動物的樣貌,作為信仰的象徵與紀錄歷史。我並不是藝術領域的專家,只是純粹地對他們藝術品中絢麗多樣的色彩感到讚嘆,但其中繁複的圖形在我眼中相似地無法辨別差異。
她搖頭,用母語回答,攝影機和照片,都是尚未被祝福的靈魂,他們是單一的,所以對自己感到困惑。
孫女一字不漏地翻譯,我在其中參透到文化認知的差異是語言無法貫穿的,即使她口中所說的每一個字句我都能明白,卻無法意會她言中之意。
這是不可能的,物體要怎麼樣擁有靈魂?我搖頭。
她們微笑,令我不自覺感到窘迫,我以為自己口中所說出的話在自然也不過,是人所皆知的常理,但她們包容的目光彷彿將我視為單純的孩子,反而使我的理直氣壯顯得無知了。
也許在你的世界裡面,事物是有界限的,但在我們的世界裡面,事物是沒有界限的。她說。
你的意思是,萬物都是一樣的?我狐疑地問,在我的認知裡面,這並不合理,所有有機與無機的事物早已被嚴明地區分定義出來,並不存在邏輯以外之事。
並不是都一樣的,但心是沒有界限的,思想才有界限。
聽著她的解釋,我依然是懵懵懂懂,若是平日旁人如此,我必定覺得他們癡人說夢,但她們認真的口吻與自信,令我無從批判她們所說的話。
她說,我以為你是來蒐集故事的。孫女突然咯咯笑了起來。我才驚覺自己尚未開始工作,霎時雙頰發燙。
(TBC)